更多像李文亮这样坚守一线的医生牺牲了。
刚转正半年的彭银华29岁,留下怀孕的妻子,再也无法完成那场延迟的婚礼;同龄的夏思思是2岁孩子的妈妈,家人还不知道怎么告诉幼子,妈妈已经离世。
从业19年的黄文军在除夕当晚写下请战书:苟利国家生死以,岂因祸福避趋之。他坚持共赴国难;51岁的院长刘智明,被感染后宁死也不愿插管,怕让同事意外感染……
据统计,这次疫情中,全国已有3387例医护人员被感染,其中24位在岗位上殉职。
疫情发生前,他们的人生有着不同喜好与方向,如今,却永远停滞在了2020的开端。
他走了,留下怀孕六个月的妻子
@彭银华,29岁,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
农历新春第一天,彭银华终于可以休息了。被确诊感染上新冠肺炎的他,从救人者变成被诊治的患者。
他是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的新晋内科医师,多年刻苦的学习与规培,才让他成为一名正式医生。
医生的收入不高,尤其是规培时期,那时月入只有三四千。而这三四千元里,他还得硬挤出一部分,寄给尚在孝感老家的父母。
经济窘迫,也是两年前他和妻子没办婚礼的最大原因。
原计划里,他会在正月初八那天,与已经身怀六甲的妻子钟欣步入礼堂,举办这场迟来的婚礼——两人在2017年已经领证。
在两位准新人的设想中,婚礼或许无法华丽盛大,但有着双方亲友的见证,必定温馨难忘。
然而这场想象中的婚礼,又因疫情变为无法实现的泡影。
疫情发生后,彭银华一度连续值班超过两天两夜没合眼,同事劝他早些回去陪伴妻子,他始终坚守科室:
“让更多有家人的同事多休息,我年轻,我先顶上。”
正是因为觉得自己还年轻,早在1月23日,彭银华就开始有些咳嗽,他却没当回事。直到两天后,身体的不适逐渐加强。
这时,他才去拍肺部CT,结果显示:肺部存在阴影,确认被感染。
彭银华的病情时轻时重。爱人与尚未出生的孩子让他觉得自己必须得挺住,在和同事的聊天里,他说:“我一定要坚持,我还有没出生的小孩。”
妻子钟欣只在除夕那天见过彭银华,去给他送一些住院所需的日用品。当时彭银华身体已有不适,钟欣又是孕妇,两人不能靠近。
钟欣将日用品放在住院部,彭银华和她之间隔着两三百米,隔得远远的,钟欣给他比了一个“V”,寓意一切顺利。
那时两人都不会想到,这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。
2月20日,彭银华经抢救无效而离世,他的同事们将头像换成点燃的蜡烛。次日的追思会,留言簿上有人写着:吃了你的喜糖,却没能参加你的婚礼。
孩子至今不知道,妈妈已经走了
@夏思思,29岁,武汉协和江北医院
和彭银华同龄,夏思思今年也刚29岁,她是个典型的武汉姑娘,干练又勇敢。专业领域技术精进,病人对她的评价很好,家庭琐事也能处理得有条不紊。
朋友凌楚眠还记得,他曾与夏思思、吴石磊夫妇二人一起吃饭。席间,当他们聊到未来时,夏思思和吴石磊相视一笑,“笑容里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与信心。”
然而,一切都被这场疫情打乱。
1月14日,疫情彻底爆发的十天前,夏思思就曾接触过一位老年病患。老人被收治在消化内科,夏思思是他的管床医生。
有专家在接受采访时曾说过,多数医务人员感染的情况都发生在1月30日之前,接触过病毒的首代传播者,毒性最强,而防护措施极不到位。
那时还没有出现人传人的消息,夏思思连续几天照顾病人,直到19号下夜班,回家途中,她开始出现不适。家人为她量体温,有些发烧。
夏医生住院期间,家人拍过一条短视频,短短几秒的时间里,2岁孩子用稚嫩的童声说:妈妈新年好,我会在家里乖乖的。
清醒时,夏思思曾和自己的母亲作过最坏的打算,如果她走了,拜托母亲帮她把孩子带好。
老人家无法接受这样不吉利的预设,呵斥道:“你的儿子,你自己不想带还让我们帮你带。”为的是刺激女儿早些康复。
然而夏思思的病情反复,2月7日突然急转直下,两肺突然失去功能,昏睡十几天都没有苏醒。
夏思思离世后,很多记者联系她的家人,夏母哽咽着:“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,我以为她一定能好的,没有想到她会离开我,没有想到。没有,没有。”
夏父夏母意外失独,将2岁的外孙视作女儿留下的根,希望能让孩子接受好的教育,让他知道“虽然没有妈妈了,但我们还在。”
刚满两岁的孩子至今还不知道妈妈去世的消息,家人只能以“妈妈在加班”、“妈妈很忙”的理由搪塞过去。
孩子天性敏感,或许已经感受到了什么不同。
只要家中有谁的手机铃声响起,他总是哭着要去接,坚持认为这是妈妈打来的电话。以前夏思思值班时,总会打电话给家里报平安。
在夏家,这样的电话铃声已经很久没再响过。
奉献一生的院长,妻子心中的“小肚鸡肠老公”
@刘智明,51岁,武昌医院
在疫情中离世的医生中,刘智明算是最“不普通”的一位,他是第一个因新冠肺炎去世的院长,生前获奖无数,被武昌政府授予“武昌英才”,又入选过武汉市“十百千人才工程”。
共事多年的护士说:“他做医生,刀开得好;做医务处领导时,沟通能力好;做同事,为人正直、忠厚。”
刘智明接到通知是1月21号下午,武昌医院被划为第二批新冠肺炎定点医院。仅仅半小时后,他就迅速召开内部会议,让整个医院以最快速度应对疫情。
作为院长,各类问题应接不暇地等待他。部署改造病区、分配物资与医患资源、安抚医生的情绪……
上一次规模如此大的疫情还是非典时期,那时武汉也非重灾区。多数医生都没经历过这么大规模的疫情,焦虑与恐慌蔓延在医院里的角落里。
为了安抚医生的情绪,刘智明特意请来专家对医生们进行疏导改造。在会议上,他强调:
“这是国家也是人民交给我们医院的艰难却光荣的使命,我们一定要不辱使命!”
刘智明的妻子蔡利萍也是位正在一线的医护人员,在微信里给丈夫备注“小肚鸡肠老公”,意为对待自己小气,却对家人与医院奉献一生。
在丈夫刘智明被感染后,她想去陪护:“不要害怕,你要是害怕,我去陪你,好吗?”这样的请求始终被拒。
后来,刘智明的病情加重,两人视频,蔡丽萍再次提出陪护,那头的刘智明戴着呼吸机无法说话,依旧摇了摇头。
刘智明的51岁生日在ICU病房度过,还发了朋友圈,称身体已经好转,“撑了20天,还是活着好。”没想到一周后,他就走了。
出殡那天,武汉的阳光和煦,日光穿过绿叶,带着些暖意。
蔡利萍穿着防护服看不清面貌,跌跌撞撞地跟在殡仪车后,哭声悲拗,旁边的人只能紧紧地拽住她。
旁边有位工作人员也没有离开,她的眼眶泛红,回忆起院长往日的音容笑貌:
“这样的天气,是院长生前最喜欢的。”
如果不是“谣言”,没人知道她的名字
@柳帆,59岁,武昌医院
同在武昌医院,被刘智明号召的医务人员中,有一位护士叫柳帆。
和刘智明去世引起的巨大关注不同,柳帆护士去世的消息还是由于一则“谣言“才为人知晓,一条广为流传的朋友圈写着:
“请记住一个护士的名字:柳凡。她是武汉武昌医院注射室的护士,大年初二还在上班,当时没有防护服,结果全家感染,父母过世。”
这条朋友圈被很多人转发留言,但没多久就被网警辟谣,大意为确有其人,却无其事。甚至认为这类谣言经过“境外势力的恶意修改。”
然而,武昌医院的官方微博亲自证实,柳帆确实是该院某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一名护士,在2月14日下午因感染肺炎离世,享年59岁。
官方通告同时说了,医院并没有安排柳帆在一线工作。
常驻注射室接触各类患者是否为一线工作且不谈,没有被视作“一线工作”,意味着谁也无法保证防护措施到没到位。
况且,比起医生,护士的地位更微妙,同样救死扶伤,在大众心里却有高低之分。
有人称赞医生医术高明,却很少提及护士。那则不辨真假的“谣言”里,柳帆护士连名字都是错的。
柳帆早已退休,她为什么在此时毅然决然重新回到工作岗位?她到底有没有防护服?这些都随着斯人已逝成了未解之谜,但她的离世却是事实。
关于柳帆的最新消息,2月18日,“武汉发布“的官方微博证实,在柳帆去世前,她的父母和弟弟都已因这次新冠肺炎去世,剩下丈夫与女儿尚在观察。
媒体人龚燕在相关微博下感叹:如果……如果……如果……,她和她的家人会不会有另一种结局?
可惜,世间从没如果。
母亲没有了儿子,爱人没有了丈夫,孩子没有了爸爸
@黄文军,42岁,孝感市中心医院
“苟利国家生死以,岂因祸福避趋之。我申请去隔离病房,听从组织安排!”
这是很多医护人员的心声,也是孝感中心医院黄文军医生写下的请战书。
这已经是黄文军从业的第十九个年头。并肩作战的同事眼见着他从刚参与工作时不修边幅的年轻人,逐渐变成经验丰富又有些佝背的中年男人。
他是真的抱着“共赴国难”的心态,疫情发生后,黄文军除去接诊疑似病人外,也要作为专家去孝感下面的县里为患者会诊。
请战书写后的第三天,1月27日,黄文军也出现了疑似症状,起初是居家隔离,三天后,妻子胡小平觉得他的状况有些不对劲,立即将他送去医院。
这也成了妻子心中莫大的遗憾——将丈夫送到医院,却没能接他回家。
在黄文军生前的朋友圈里,你可以看出,在白袍之下这是一个鲜活又感性的人。
他很喜欢猫,觉得猫能带来治愈感,特地为几只慵懒的猫跑去咖啡馆;深夜时分,肚子饿了,他去路边的小餐馆吃饺子时,也拍下来和朋友分享。
人到中年,看到几棵叶片稀疏的树,他会感叹“冬之灿烂”:暖阳,黄叶,落寂人,相看两不厌……
黄文军医生的妻子胡小平在接受采访时说:“他确实是个好医生,默默无闻工作19年,倒下了。在这场战争中他选择了赴国难,抛下我和孩子走了。”
丈夫是家中最大的主力,孩子才12岁,至于未来,她陷入茫然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老中医去世后,他的爱人也被感染
@许德甫,69岁,鄂州市中医院
在疫情牺牲中的医护人员中,许德甫是年龄最长的一位。
69岁,原本可以退休在家颐养天年,但国难当头,他义不容辞地再赴战场。
许德甫是鄂州当地名医,有人说排他的号可谓千金难求,可病人们依然喜欢找他看病。原因无他,医术高明的同时,病人极有耐心的名医不多。
说起许德甫的故事,那是某一代人的特定传奇。
从一位赤脚医生,成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。此生的学术论文有50多篇,出过八本书。名医口碑全凭一个个病人攒出来的。
鄂州当地人很信任许德甫,他也乐于被患者信任,以至于老中医分明已经退休,还是被医院返聘回来坐诊。
尽管在病人眼里这是一代名医,在家人眼里,这只是位慈爱的父亲与祖辈。
儿子与儿媳还记得,除夕当天,许德甫还曾携老伴和他们吃团年饭,饭桌上,许德甫递给两岁的小孙女压岁钱。还告诉家人,等春节上班后他还是要去给病人看病。
团年饭其乐融融的气氛,任谁也想不到仅仅几天后,就会变作天人两隔。
2月13日,许德甫离世。这一消息让曾经在他那里看病的患者震惊不已,有人为他写诗悼念:
谦谦君子许德甫,灵验药石救众生。一夜风雨惊噩耗,千门共念伴青灯。
谁也不知道许德甫什么时候被感染,在日常相处中,他的爱人也被感染,病得很重,老两口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。
父亲已经走了,许德甫的儿子说,如今自己惟愿母亲能够好起来,“届时我要去给父亲磕几个响头。”
疫情前,他已经生病了
@朱峥嵘,47岁,南阳镇社区卫生服务中心
多数医护人员都是因被感染新冠肺炎而去世,朱峥嵘却是因为疲惫过度。
在这次疫情前,朱峥嵘早已察觉身体不适,去医院看病后,通知书上写着:大动脉炎,医生说,他需要修养。
然而随着疫情的来临,他的时间极为有限。
从医25年,朱峥嵘是医院的模范医生。
在带病的情况下,他非但没去医院诊治,反倒将住院书藏了起来,从除夕那天开始,咬着牙一连工作20多天。
轮流值班的同事说,哪怕没有轮到朱峥嵘值班时,他也会一直跟同事打电话到深夜11点,一起讨论患者的病情与治疗方案。
在此期间,妻子跟他强调多次,先去住院,先去住院。
每一次都被朱峥嵘拒绝,南阳镇这个小小的卫生服务中心不比大医院,那时只有三个人在值班,他问妻子“他们能忙得过来吗?”
连续撑了20天,朱峥嵘在2月15日的最后一次值班时直接倒下,肝肾功能都显示异常,同事们告诉他,“你不能再撑了。”他才开始住院治疗。
住院期间,朱峥嵘依然谈的是工作,他安慰家人与同事:“放心,一切都会好的,我很快就能回去上班。”
可是,他没有等到这一天,他实在是累了,疲惫让此前的病情恶化到无法控制的地步。
2月22日,朱峥嵘因多脏器功能衰竭,抢救无效而去世。
别让他们流血又流泪
走近这个群体,没有人生来是英雄,他们也曾是人群中最普通的那个。
生活充斥着琐碎烦恼,有温馨的家庭,要承受工作压力,对未来充满期望。
据统计,在这次救援中,全国共有四万多名医护人员参与援鄂队伍,3387位医务人员确诊感染,至少24位医务人员殉职牺牲。
疫情发生前,这些医护人员都有各自的人生,疫情之后,他们只剩下统一而模糊的称号——牺牲的英雄。
他们的生命结束在2020,留下万分悲痛的亲人,生活该如何继续?
如何安抚殉职医生家属的情绪,让家属在精神以及生活层面恢复秩序,是值得关注的现实难题。
另一个值得关注的议题是,从什么时候开始,当医生变得这么难?
在2018年的《中国医师执业状况白皮书》统计的数据中,66%的医生都经历过不同程度的医患冲突,二级与三级医院医生每周平均工作时间超过51小时,其中33.2%罹患疾病。
医生们需要面对的,有庞大的工作量、医疗纠纷、还有病人过高的期待。然而,他们获得的回馈与对社会的贡献完全不符。
两个月前,民航总医院急诊科医生杨文被砍伤,她生性温和,从不跟别人吵架,却在某个正在值班的清晨,被患者家属挥数刀残忍杀害,抢救无效后身亡;
一个月前,朝阳医院眼科主任陶勇的左臂和身体多处被砍伤,虽然保留住生命,而那只为患者带来光明的左手,如今连动弹都很困难。就在被砍伤的前几天,他还曾发微博:“有时治愈,常常帮助,总是安慰。”
医生并非万能,不管从什么层面,他们都是最不希望患者出事的人。
通过这次疫情,医生群体获得了极高关注。我们无需过度歌颂与赞扬这些壮举,更应该做的是重塑医患关系,也更好地安抚殉职者的家属。
国难当头的英雄语境下,个体付出容易被群体声誉吞没。和疫情相关的数据里,每个数字背后都有一个家庭,一种人生。
让每一位医护人员的付出被看到、被理解,让殉职者的家属得到更好的照顾,绝非难事。也只有做好这些,才能让这些白衣天使能更无后顾之忧地继续在一线工作。
这些医护人员的生命已经流逝,正如黄文军的同事所说:
别再让这些逝去的英雄流血又流泪。
既是为了他们,也是为了我们。